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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碗逃荒的苏北面稀饭

银河制造 银河制造纪录影像
2024-09-05


 


去一个地方,最好的历史就在普通人家里的餐桌上。

所以我现在不怎么出门,一出门就最好能去当地人家里。虽然自己会稍显腼腆,经常礼数不到位,但是就是断不了这个爱好。

我喜欢看那些在朋友眼中司空见惯的东西,在我这里变成还未消失的档案馆——当地人生活上的小细节,是历史最珍贵的另一种痕迹。他们生存,奔波和苦难的故事,都比帝王将相和人命数字离我更近。

比如一碗稀饭。

 

1

 

“稀饭”,全中国人都知道,一小碗米饭和一大锅水,就是稀饭。

浓一点也可以叫“粥”,米要烂烂的更有口感,再加以各种佐料,比如皮蛋,就是某种粥了。或者不仅仅是米,还可以煮各种豆子变成八宝粥之类的。

再稀一点,上面可以浮一层水,就是稀饭,就不能称之为粥了。作为山西人,早晚餐就是小米稀饭。我是离开家乡才知道别人喝小米粥那是真叫小米粥,满满的小米,还是粘稠的,而我们的小米稀饭却是一大锅水配一小碗小米,最后会熬成橙黄色的小米汤,所以我们方言就直接叫“米汤”了。


说实在的,营养其实真的没多少,就是喝糖水,除了补充能量,没有什么神奇的功效,喝多了还会长胖。BBC曾经拍过一部纪录片,一个英国人学着中国人用电饭锅熬稀饭吃,也许就是好奇东方人为什么会这么吃大米,这么一碗稀饭,既不美味也不神奇,是如何成为中国人最为广泛的一道重要主餐呢?

原因很简单,饿的。

有人说,现代人都饿不到了,为啥还有人爱喝呢?

喝的不是味道,是记忆啊。

 

苏北地处淮河流域,淮河作为南北分界线,两岸气候分明,一边是麦子,另一边就是水稻,一日三餐也比旁人多了很多选择。于是他们发明了各种称呼“饭”的方式,大饼,干饭,稀饭,应有尽有。

 “吃干饭的”,其实是一句骂人的话,意思是光会吃饭不会干活。骂你一句,你是吃干饭的啊,意思是你光会吃啥都不会干。

什么样的人天天吃干饭?农业时代的某种阶级,正好这些人也不用干活。

啥是干饭?年轻人或许都不懂的,干饭其实就是我们最常吃的米饭。但在过去,干饭可不是啥时候都吃的起的,只有客人来了,大家才会主动做干饭吃。

平时就是喝稀饭。


苏北一带的特色就是“面稀饭”。

杂粮面加水搅拌,熬成糊,再加水变成一锅面糊粥,这个叫苏北稀饭。再加点大米,红豆,大枣,花生,还可以增加点风味。

一碗面稀饭,其实就是面糊。

以前有朋友来我家玩,把我们山西的疙瘩汤叫做浆糊。来到苏北,我才发现,他们的浆糊都粘不住东西。

就是一碗好喝的面汤。

苏北人还有一句俗语:稀饭光的都能照见人。

就是讲这稀饭怎么看都是水。

 

现在生活条件好了,白面和玉米面做的稀饭很常见了,也有很多苏北人怀念小时候那个味道,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把“稀饭面”,其实就是高粱面莜麦面荞麦面的一种混合杂粮面。

一勺子杂粮面粉,加一大锅水,虽然没有大米稀饭那么甜,却也是一种苏北人晚餐的记忆。

拿面煮稀饭,作为一个山西人,我都是第一次见。我以为我们小时候穷,却还能喝的起疙瘩汤,但朋友家里并不穷,仍然在喝着面稀饭。

喝着这一碗稀饭,我在想,每一辈人,每一个时代,也许都免不了面临着饥荒与灾难的时候。人有几十年生命,而上一代人,仍然还保留着饿肚子的记忆。我的爹妈抱着我小外甥的时候,就是填鸭式的喂着,生怕他再次遇到饥饿。

我们这一代是几千年来最幸福的一代,完全不用去思考这个问题。没有战争了,生活富足了,白面白米随便吃,八九岁的孩子们集体生活,不爱吃就全倒了。六十年前思考生存问题,四十年前思考赚钱问题,时代发展飞快,手机一年换一台,人们又会如何看待这一碗面汤呢?

群友们都很乐观,他们相信时代在进步,人类永远不会饿肚子了。

 



2

 

有的上海同胞就不乐意了。

说苏北人又穷又脏,吃饱了就跑到上海来占据他们的资源,他们不是很高兴。

苏北人为什么穷呢?

有的上海同胞中某几个就说,是苏北人懒,苏北人活该出生在苏北。

这都是气话。

 

种粮食的人,没有不努力的。

粮食下了锅,加水,煮熟,从酱菜缸子里捞出黑乎乎的咸菜来,或者就着咽下这粮食汤,或者把咸菜加入碗里,变成咸菜粮食汤,对于劳累一天的人来讲,都是一顿美味。

这顿美味并不神奇,纯粹是因为饥饿与劳累。

因为,粮食永远不够吃。

老话讲,年年有余,年年有余,就是希望一年的种植季结束了,家里能有点余粮。而事实上,这已经成了每年春节祭祀时最重要的一句祈祷语,和风调雨顺并列第一,成为农民的唯一梦想了。

 

为什么没有粮食?

因为粮食没有了。

从地图上看苏北地区,可以看到广袤的平原,万顷良田,这样的土地,怎么的也得是中华帝国最重要的粮仓,最为富饶的地方吧,对比江汉地区内陆的常年洪涝,苏北处在江淮下游,河网密布,可以说基本上只要发洪水,就是给农田浇地,这么大的土地,苏北人应该是吃米吃的最开心的吧。

事实上的确如此,两种粮食,完全管饱。为此饱食终日的皇帝们大发奇想,很早就开始酝酿从余杭开始,途径江苏各大城市,把沿岸的粮食都送到京城来。经过隋炀帝和元朝的大幅翻修,伟大的京杭大运河就此顺利通航,沿岸的丰产粮食源源不断地送入了京师和战场。

国力大增,人们也比较幸福,毕竟大平原和绝佳的地理与气候,没啥理由出问题。

不过问题终究还是来了。

 

3

 

母亲不高兴了。

黄河贵为母亲,却从不怜悯。

夏商周三朝都沿河而居,古诸侯国大多以河岸为据点,战争也多发生在很多河的两边。黄河之水滋补了华夏民族的发展壮大,一直让这个偏安世界一隅的民族发展出了一块巨大的版图。然而剧烈增长的人口势必带来灾祸,古人并不懂这个道理,只是按照老规矩砍树种地,开垦荒野,捕猎献祭来供奉王公们的无尽淫乐。

最终水土流失黄河越来越高,堤岸也越来越高,最终在汉朝时期发生了第一次决口导致改道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

公元前602年至1946年间,黄河决口泛滥1593次,发生较大改道共26次,黄河母亲不再温柔,而是大肆发怒,从此黄河下游地区便不断决口和改道交替,像一把刷子一样,把下游的良田美景全部盖上了厚厚的泥沙。

苏北就此从一代粮仓变成了涂炭之地。

 


南宋建立之后,宋高宗建炎二年(1128年),东京府汴梁守将杜充为阻止金兵南下,在滑州(今河南省滑县)人为决开黄河堤防,造成黄河改道。新河道经滑县南和濮阳、东明两县之间,再经山东省鄄城、巨鹿、嘉祥、金乡诸县汇入泗水,由泗入淮,夺淮入海。

从此黄河由原来的北入渤海改为南入黄海。

以前的人只能堵黄河,统治者们学会了挖黄河。

这是最大的一次改道,从此以后六百年,黄河都占据了淮河的水道,一直在整个苏北摇摆晃动,像愤怒的手掌一样将一切生命从地图上抹去。

于是,苏北人不再是温良恭让的传统守地农民了,他们不得不开始逃荒。

逃荒,战争,逃荒,战争,身上只有一把粮食,只能天天喝照的见人的稀饭。

 

明清时期定都北京,为了保住运河的漕运通道,防止北黄河冲垮运河,黄河从自然改道,逐渐变成了长期人为控制流向,首当其冲的就是将黄河水向下游的洪泽湖泄去。

苏北人再一次感受到了噩梦。

明朝实行户籍制度,流民视为犯罪,逃荒禁止。苏北人只好面临着被黄河淹死,饿死和逃荒被抓砍头与路上被饥民吃掉的结局。就此,土匪开始横行,传统道德全部分崩离析,生存成为了唯一重要的事情。

这叫真正的生不如死,也给了上海人苏北人素质低的口实。

更厉害的,美团的HR直接来一句,黄泛区的都不要。


 

无论是黄河母亲,还是身为同胞的统治者,对于黄河与人民,都不过是数字而已。所以1938年,蒋介石同样想到了以黄河之患作为武器,挖开花园口,重启了苏北人的噩梦,百万人饿死,千万人流离失所,1942大饥荒由此开始。随后大量苏北人进入上海,加剧了上海人对苏北人的敌视。

换句话说,苏北人为了活着,从来没懒过,他们喝着面稀饭的时候,也许你正在喝着面疙瘩,所以不应该是喝稀饭的人有问题。



 

4,

 

苏北的主食还有一张大饼,其实就是陕西的锅盔,还有煎饼,是山东的煎饼,这些都是最普通人家里饭桌上的地域记忆——苏北人,其实并没有严格意义的当地人了,他们说的是官话,口音中明显能听到山西河南和山东苏南的口音。

而口音就成了划分阶级的重要工具。

被上海人深度歧视,说起来就咬牙切齿的“刚波宁”,其实也不存在这个物种。

苏北这块地方,本身就是移民组成的。

 

而上海—苏北的歧视链,说起来也有意思。

明朝初年,因为吴地人们支持的是张士诚,不是朱元璋,因此老朱小心眼,把所有苏州淞沪的达官贵人都赶到战乱黄祸之后的苏北平原,强迫他们开垦种植。

这一去就是四十万人,占了全国总移民人数的三分之一。

苏州的富人们苦啊,谁遭过这罪,但是又跑不了,明朝的流民可是要杀头的。就这么变成近代第一拨苏北土著。

随着和平年代的推进,人口增长,而黄河淮河依旧不治,苏北的灾祸还是没有减少。苏北的苏州人没有办法,又开始向南方逃荒。

南北交融,北方没有了粮食,南方就有了丝绸工人;

南方有了钱,国家就让人回去种地;

此消彼长,苏南苏北真正的一家亲了。

 

有人想了想,不能这样啊,穷人富人要分开。

虽然本是同根生,但是从此开始乐此不疲地互相敌视,到了上海开沪以后,宁波人江西人苏北人同时涌入,这股“歧视风”就成了所谓“人种”之间的正式对抗。

苏州人称自己的苏州话是正统上海话,因为拥有苏州口音的苏州商人占据了上风,连浦东的上海土著都被开除出了上海籍。而连年灾祸的苏北人,只能干着不入流的营生,在大上海混口饭吃,最后连口音都成了新上海人嘲讽的对象。

到了今天,整个苏北苏南乱成一锅粥的乱炖,到最后掐指一算,你我还是同宗同源,一百年前的一家人,但是对不起,我还是要找个办法瞧不起你。

于是上海人就背了锅。

因为真要溯源起来,整个江南地区,没有一个上海人,全是苏北人。

当然,等级还是要分的,等到苏北人上海化了以后,接下来就拿浦东开刀吧。


所以,我们歧视的不是地域,而是时代。

时代造就英雄,时代也造就饥民。

不同时代的苏北,代表了不同时代的特征,但无非就是战争与和平,苏北也就有了富裕和贫穷。

苏北人不是喜欢饿,是不得不挨饿,上有京师贵族,下有苏杭商埠,吃干饭的人要干大事,而农民负责承受一切苦难。

 


 

5

 

所以来到苏北,一定要尝一碗面稀饭。

这碗稀饭,不是五星级酒店豪华大餐,也不是乾隆钦点的传统小吃,这是几百年来浑浊的淮河水煮的一碗面汤,是一碗灾厄与饥饿的恩赐。

今天的生活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,逃荒的记忆已经不再发生在我们身上了。然而饥饿的问题,是否就从此解决了?我觉得地球母亲也一定有自己的想法,所以我从不断言,人类的智慧已经能搞定土壤和气候,能在70亿人口的重压下,还能保持粮食增长,生活幸福。

幸福的生活是如何创造的?

是住进楼房里,享受阳光的美好;还是手握巨款,获得想买就买的快感?

亦或者频繁地保持抖音更新,看着豪车美女就在眼睛的50cm范围内,我们也就被钦定为是幸福的了。

于是人们把对“进步”的信仰定义为幸福,甚至觉得一年换三个苹果手机,是至高无上的体验。

几千年前到今天,定义幸福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闲谈,更成了某种权力和意志的展现。

就连幸福的定义都有了鄙视链,因为有人会觉得你没有欲望就是人生的失败者。

权力也会定义你的幸福,因为你没有发言权,所以精英制定的幸福标准就是你应该遵守的某种原则。



我倒觉得,幸福应该是这样一种东西,无论什么体验,都能建立在你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上。别人的体验终归是别人的,你想体验996而获得人生财富,而别人想要对抗资本剥削,从而一贫如洗——你梦想喝一碗鱼翅,鲍鱼,日本大厨精心熬制半年的一碗高端米其林汤,而有人觉得粗茶淡饭很有历史感,大家殊途同归,不过是平行线上的人,各自制定个适当的目标,达到就可以了。

总是盯着别人在做什么,那你自己的路,就没有路了。




苏北两日行,朋友家里的洪泽湖四两母螃蟹。

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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